两年前，在德国哥廷根火车站旁的公寓暂为栖身20余日后，我搬到该城以北8公里处的博文登居住。得益于当地政府为学生提供的福利，每天坐着近乎免费的公交车来回于小镇与学校之间。
　　年初荒芜的四野，4月阴晴雨雪在1小时内几次交替变化的恼人天气，秋天缀满苹果的路边果树，还有冬天短暂的白日、暗淡的风景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象。经历了两番自然的枯荣，沿途这般风景的变换早已烂熟于心，没有太多的惊喜。不过，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亚洲“老外”，在小镇公交上总是一个陌生而又醒目的存在，偶尔也能激起他人的好奇心。因此，在从家到学校那20多分钟的车程中，会和何种有趣的人相遇，又有什么故事发生，那总是一个未知的异域。20多分钟的车程，不长不短，恰到好处，它足够短，但却可以和经常在固定时间出行的人们建立默契，它足够长，却又不会长到使出行成为累赘。
　　德国人向来以准点闻名，在德国生活久了，习以为常的传闻也常常经不起事实的检验。不过，就个人体验来说，因僻居乡间一隅，公车班次少，反而少有晚点的现象。每天学校和住处的固定往返，再遇到一群出行规律的德国人，还有数不清因偶然机缘踏进公车的过客。往往，他们有着不同的肤色，操着各异的语言，言谈中或漠然或欣然的喜乐哀怨，种种情形总是让人回味。
　　公交车上我最先认识的是瓦格纳太太，其实我真正认识她是在博文登。之前，我接受了房东太太的提议，陪其爱犬莱卡出门3次，可得5欧元的薪资。1月的一个傍晚，寒风吹得带劲，我浑身严实包裹之后牵着莱卡出门。刚出门不远，一位中年太太向我走来，略显拘束地向我打招呼，称自己是瓦格纳太太，我们经常乘坐同一趟公车，在车上已见过多次。短暂的寒暄之后，我们互相做了简单的介绍，就算是认识了。
　　我们一边走一边聊。我得知她在城里的一所幼儿园上班，先生在家里，还有一个儿子在哥廷根大学化学系博士在读。她和她先生上世纪90年代初相识于哥廷根，那时她先生还是哥廷根大学法律系的学生，临近毕业，报名参加了德国国家司法考试，遗憾的是没能通过。按规定，还可以再参加一次司法考试，但她先生无意再背法律条文，于是回家对她说：“亲爱的，你去工作吧，我在家做家务行么？” 在亲友的一片质疑声中，瓦格纳太太同意了丈夫的想法，出去工作，成了家里的顶梁柱。据瓦格纳太太说，女主外男主内在上世纪90年代的德国还算新鲜事……当时，我刚到德国不久，表达往往词不达意，不过瓦格纳太太毫不失幼儿园老师的耐心和细致，不时帮我搜索词汇，以表达我的未及之意。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，当回到最初碰头的地点时，瓦格纳太太言及她家就在几步远的一条街上，我这才发现我们是隔了一条街的邻居。
　　自此以后，我又多次在车上碰到瓦格纳太太，她常背着一个绿色的双肩包，偶尔还背一把吉他。我笑问她是不是才开了演唱会回家，她坦言幼儿园老师在德国不容易，相比于其他职业的年假，她们的假期要少得多，加之家庭经济原因，她的年假更少，仅两周时间。
　　一次，我刚踏上公交车，就发现瓦格纳太太独自坐在车厢中部的位置上，脚边堆放着几个箱包，看似要出远门。寒暄之后，她很快解释了我的疑惑，她打算和先生去瑞士度假。
　　她的先生坐在车厢后面，也起来向我挥手。并从车厢后面拉着车上的扶手走到前面来，猝不及防地问了我一句：“你在哥廷根读德语文学博士吗？”
　　“正是。” 对于这样的开场白，我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。
　　紧接着，他从右边的衣服口袋里抽出了一本尼采的《悲剧的诞生》，并告诉我他最近在读尼采，“你读过吗？尼采可不好读呀。”
　　“读过，但我读的是中文译本。如果您觉得读起来困难的话，或许可以看一看萨弗兰斯基写的《尼采思想传记》”。
　　“我家里也有这本书，不过萨弗兰斯基也不好读。”聊了一会儿尼采，他又从右边的衣服口袋抽出一本黄皮小书，上面印着克莱斯特的名字。作为独树一帜的浪漫派作家，克莱斯特曾经写过剧本。瓦格纳先生说打算在瑞士度假期间读读克莱斯特。我还没来得及再做出回应，车厢正晃动得厉害，他站立不太稳，致歉之后匆匆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了。瓦格纳太太在旁边及时补了一句，“哦，对了，我先生最近在研究哲学”。
　　2016年10月下旬的一天，我临时出门，打算为即将到来的生日再添购一些酒水。刚走到下一条街口，遇上了正在自家车库附近清扫落叶的瓦格纳太太。也算相识已久，我邀请她参加我周日中午的生日聚会，她慨然允诺。
　　生日那天，我备的是家常饭菜。客人不多，几个中外朋友，再加上房东夫妇。瓦格纳太太准时按响了门铃，送了我一个烤制的小蛋糕。过了一会儿她也开始一起包饺子，尽管一头白头发在一群20多岁的年轻人中显得特殊。